陆子流三个月前才来这儿驻守,调来这儿之前军营里每个人都在讨论仗就要打完了,他们正在思考能够从阵地里带走些什么最后有用的东西,也许是棉被或者水果罐头。每天傍晚的例行巡逻被取消,士兵日记开始多了一些期许——后勤补给线被牢牢地掌握在我军手中,吃饱了饭的士兵将不畏惧任何敌人。问题是那时候的士兵也许只会吃饭了,陆子流上一次见到死人还是在战地医院,撑死在病床上。
“敌人已经是困兽之斗,我们守在这儿,等着他们举白旗。”师长在九点钟的早饭后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战壕修了有七八年,脚下全是浑浊的泥水,这鬼地方又经常下雨,每每能看见不少淹死的蚯蚓。现在地平线边都罩着一层昏黑的乌云,敌人就在乌云的方向。战壕还有地下的部分,七八米的土层之下是错综复杂的隧道、水泥墙加固着的指挥所和定期清理的厕所。战事吃紧时候没人打扫厕所,而现在后方甚至运来了厕所清新剂。据说师长正在考虑如何在指挥部头顶开一个天窗,敌人已经一年没有发动有效的空袭了。
陆子流蹲在一块较干燥的石头上,昨晚上睡觉时把手压的有点麻,刚转到这儿的士兵配发的枕头里几乎没有棉花——被拿去给师长做棉被了,是准备过冬的时候了。他在营地里环视一周,找了一些废报纸来充当枕头,其中有一张报纸上有着轰动的标题——“虚假的战争”。他抽出一根军队配发的香烟,干脆坐在石头上,把双脚放平,惬意的吐了几个烟圈,味道浓郁。
他开始思考,他可以借此机会揩政府的油。趁着大家都在庆祝胜利,只要装着为国尽忠,混进老兵队伍中去,说不定捞得一些补偿金以及军功章,闪亮地点缀着左胸。作为爱国主义的功臣,提出什么要求都不为过分。
昨天夜里陆子流爬出战壕方便,隐约看见远处黑咕隆咚的黑影。早上起来一看,吴排长手臂上凭空多了一条伤疤!那伤疤刚刚包扎好,吴排长称昨天夜里他执勤时被敌人流弹打中,留了道毛毛虫大小的伤疤,估摸着有一点一厘米左右。大家于是称赞吴排长的敬业,或者叫忠诚。
“好在不影响娶老婆,”吴排长笑,“那活儿尚且好用。”
大家跟着干笑。但是陆子流心中有数,吴排长跟军医是亲兄弟,昨天夜里看见的黑影多半就是军医给了吴排长一刀,帮他赚了一枚军功章——一厘米以下的伤疤没有资格申请。陆子流也感慨军医的刀法实在了得,也许自己是无福消受了。
“真敢干啊,”陆子流赞叹。他并不很在意军功章,他才二十岁,仅仅需要一笔钱来开始新生活。虽然军功章能够帮他的孩子获得一些隐形的福利——在考试时加上一分两分,但他怕痛,而且暂时没有结婚计划,并且担心军功章会沦为孩子的枕边玩具——不小心放在嘴里咬,可能还会崩掉两颗牙齿。他正打算开一间酒吧,等到二十八岁再结婚——成熟的女人在他看来更有魅力。
午饭是腌鱼和水果罐头和小麦啤酒,算是庆功宴,那时天天都在享受庆功宴。陆子流看见翻译找军医拿了两支吗啡钻进师长办公室里去了。
翻译是个女孩,跟陆子流差不多岁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师长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师长又对吗啡上瘾,于是每次发生关系前翻译都会带两支吗啡进去,你能看见翻译眼球周围的血丝。翻译是一定要拿军功章的,师长帮她写的简历:
翻译同志虽为女流之辈,但其实为巾帼英雄,单凭三寸不烂之舌,说降敌人一个师。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翻译同志实在担当得起祖国英雄的称号。
师长也是祖国英雄,前年刚刚评上,写了一篇关于“如何在阵地中保养皮肤”的论文,得了一等奖。陆子流有时跟别人开玩笑,征服了师长便征服了一个师,而且翻译同志的舌头也许是人间极品。
忽然远处几声炮响,陆子流吓得跌倒,瞪大眼睛。怎么的!不是仗打完了吗?
他赶紧跑步去拿了杆步枪,上了五发子弹,刚刚跑进战壕,又折返回去,拿了一顶钢盔方才放心。
敌人冲锋来了,但是他们的队伍里混杂着男女老少。陆子流愣了一秒,想着昨晚上组织大家看的合家欢剧场。他开了一枪,打歪了,第二枪集中了敌人的一个士兵,陆子流看见他倒在地上没再动弹。没想到子弹还能用。
他愣了一秒钟,开了第三枪,他击中了一个男孩,男孩手里举着硝酸甘油——敌人没钱制作炸药。他被一个举着白酒瓶的妇女扑倒,酒瓶瓶口点燃的毛巾瞬间让陆子流变成了一整个火球,他那一瞬间只想到一件事,我就要死了,还有一件事是白酒烧着了真的很烫。
师长被敌人用刺刀捅穿了心脏,翻译被捉走,陆子流死前最后一眼看见吴排长跟敌人握着手。战争老早结束了,敌人那边也是这样,他们甚至找来了老弱病残军,但是那时候的排长都是这样当上师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