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

written by oneman233
2018-09-15

他正躺在副驾驶上玩着手机,看一看世界上另外的一些角落散落着的新闻或者旧闻。几乎每一篇报道都有着轰动的标题,几乎从字里行间就能看见内衣模特的裸体,这些记者在二十四小时工作制实施后的五十年之后反而更有创造力,也许是因为世界多了一半醒着的时间,可以用来夸大的素材也跟着成倍地增加,却难以再看见某些事实。只是人们尚未意识到。

窗外下着倾盆的暴雨,时针才刚刚指向三点整,他仍然没有睡意,他不应该有睡意。他抓起储物箱里的药片,装在纯白的塑料瓶中,混杂着茶杯里快要凉透的绿茶吞下。今天是蓝莓味,周一则是草莓味。几乎揉皱的烟盒里还剩下一根卷烟,他把烟头叼在嘴里,点燃了滤嘴——他总是反着抽烟。那时人们总需要一些奇怪的嗜好。他深吸一口烟进肺中,虽然喊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潮湿,却仍然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血液疯狂上涌,支撑着他摇晃的头颅,然后又再次放松,失去了全部的力量,甚至抓不住手中大红色的塑料打火机。他眼神迷离,但并不痛苦或者安逸,只是这样沉陷在车椅中,没系上安全带。他没有打开音响,却在心中自然地奏响旋律。

他的铃声突然想起,在狭窄空间中游荡,那是他在脑海中回荡的旋律。警长打来电话:“城南贫民窟有人睡觉,坐标我给你,去看看,去看看。”警长总会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这是警长赖以维生的嗜好。他把椅子向前略微调整,换到了驾驶座。在雨中飞驰向前,他看见了似乎的高耸的围墙,那时国家实验室就位于此,在重叠的围墙之后,在错综的道路尽头。围墙上镶嵌着宣传二十四小时工作制的钢铁壁画。

那里有一座陷在沼泽里的喷泉。

贫民窟四处散落,就像他的手机铃声,人们只在某些时刻注意到它们,在去年的大火中几乎无人幸存,难以置信的是仅仅一年贫民窟就恢复了人口,这几乎是自发的行为,有些人来到此地寻找意义。他驱车离开了高架桥,向着远方无限延伸的城市忽然消失在高楼之后,他就要抵达,却在怀疑GPS是否把他引向了错误的道路——因为他面前四处都是道路。世界上原来只剩下城市了。自从他舍弃了睡觉的时间,他再未出门旅行。他没有必要旅行,他能花睡觉的时间去浏览游记,每天有数千万篇游记诞生。

偶尔他会看关于贫民窟的游记,以及那座不知名的塔,在绵延的铁皮平房中间。难以想象它还未被拆除,凭借着砖石存活到了今天,但也仅仅是存活,那时的建筑都是四方的水泥箱子,人们再没制造过窗户,却能在墙上看见遥远的大气层——他们在那儿装上了全息投影仪。

“您好,欢迎来到乐园!”

他把虹膜放到了扫描仪前,也就是与那个以假乱真的机器人对视了数秒,阻拦杆慢慢升起,他看见一位游记作家站在路边。

“晚上好!”他摇下车窗,大声打招呼,游记作家一动不动。

“晚上好!”他重复了一遍,甚至接触到了从窗外飘进来的雨,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成为了警长。游记作家仍然没有反应,穿着透明雨衣和长筒雨靴伫立在站台指示牌边。那是贫民窟的第一站,是乐园的入口。

他看了一眼坐标,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他撑开雨伞,没有在意车门上偶然沾上的雨水,站在了游记作家身边。坐标是如此的精准无误,睡着的人几乎就像一座雕像,没有生命,甚至没有偶尔的呼吸。他伸手推了作家一把,作家猛然倒下,作家睡着了,作家也许正在梦里游荡。

“命令取消了,”警长打来电话,“作家正在收集素材,立即返回,立即返回。”

他扶起作家,看见了他口袋里深黑色的塑料瓶,装着完全不同的三角形药片。“你不能碰那个!你不能碰那个!你不能碰那个!”警长几乎在电话中怒吼,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挂断电话。他挂断了电话,顶着瓢泼大雨从车里又翻出了那一瓶凉透的绿茶。他一生中没有比吞下三角形药片的那一瞬间更讨厌游记的了,他意识到游记的作者甚至都没有出游,他们都在梦游。至于为什么要吞下药片,他已经忘了。

他像突然坐上了火车,虽然那时只剩下地铁——人们永远离不开的是城市,城市是没有边界的。但他居然经过了无人区,海洋突然出现,然后是群山,倒映在海洋中。飞鸟竖直向上,云端生长着许多树。城市居然有着边界,不高的围墙居然可以轻松翻越,他没有看到钢铁,只有杂乱,但他却反复的发现惊喜。粗制滥造的火车站,不争气的大理石台阶,破洞的纸垃圾桶,黑色的蜡烛吊灯,羊毛地毯和木头做的火车轨道。在轨道另一端站着的女孩,背后是一盆仙人掌。他迫不及待地想说什么,却难以发出音符,他把垃圾桶当作画布,把黑色的蜡烛吊灯当作画笔。女孩向他招手,他却忙着绘画。他突然醒来,手中。

他醒来时已经坐在塔顶俯瞰城市,一致的城市再未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灯光都保持着一致。

“你看到了什么?”坐在他身边的老者发问。

“火车和女孩。”他回答,发现手中紧握着一幅未竟的画作。

“这会是篇不错的游记,”老者喝下一口白开水,“你知道吗,我在梦中不停地喝酒。欢迎你加入游记作家,虽然没有人告诉你运行的原理,不过你刚才大概做了个梦。”

“有人有所安排。就像我现在把水当作酒享受。我得去上个厕所。”老者起身,“你可以四处看看,这塔里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一小时之后你得吃下另一片药。别去试图找你的手表,那玩意已经没用了,我们都依靠着默数计时,只有这样才能消磨时光。”

“你是唯一一个画家。”老者发出几声干笑。

他向塔里看了一眼,许多游记作家对着墙正坐,在梦里游走,唯一沟通现实的是手中不断飞舞的笔。他展开手中的画作,却空无一物。大火突然从贫民窟边缘燃起,乐园逐渐融化在500摄氏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