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酒吧藏在关城南面的玉安区里,四周都是铁皮平房和彩色塑料布搭成的勉强可以住人的三角锥形窝棚,都是在关城集散市场上买来的便宜货,甚至都没有政府盖上的合格标志,只要它不垮塌,也许就会一直以这样摇摇欲坠的形式维持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微妙的平衡。
在一条立着生锈路牌的狭窄的小巷尽头,脚下是参差不齐的石板路,陆宁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向酒保要了一杯麦芽啤酒,然后朝着玉安河里吐了一口浓痰。陆宁左手边是一堵红砖墙,上面挂着酒吧的老板收集的上个世纪的汽车车牌——在这样一个几乎没有汽车的时代,车牌是相当值钱的古董。陆宁点的麦芽啤酒很快被摆到玻璃桌上,颜色浑浊,从木制窗户里挤进来的晚风让他想起了实验室里放着的生理冷冻剂。
那是夏天,玉安河边却没有蚊子,新的驱蚊技术,人们叫它灭绝引诱剂,让发情的雌蚊子不顾一切地冲向浓硫酸中,他们的尸体在其中被消解成分子。于是延续千百年的物种再也难觅踪迹,陆宁想,也许上帝创造世界时就早已知道世上的这许多物质间都有着互相矛盾的关系,所以他让我们来世上指导万物的自相残杀。
分子是难以再构建的,它们太过微小,但是精神却可以,陆宁想。
七点十五分时,张教授踏进了星火酒吧的木头大门,门后用易拉罐做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响声。张教授的马丁靴与地板碰撞,他的每一步都踩得格外用力,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之一,军人经常需要走正步。他在离开现役部队之后还保持着原来的习惯,也许是因为他极强的自尊心。
张教授坐在陆宁对面,一米八的肥胖身体深陷进藤椅中,脸上布满油渍让他看起来就像垃圾桶里的蟑螂。在向侍者点了一杯柠檬水之后——陆宁没有想到他会选择这样一种清淡的饮料——张教授站起身,脱下褐色大衣搭在藤椅的椅背上。陆宁注意到了他黑色西装外套下似有似无凸起的纹路,也许是防弹背心。
“陕西路和南二环的十字路口出了车祸,实在堵车才晚了,不好意思。”张教授眼中没有歉意,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陆宁理解这一点,每一次军队派来见他的人都不一样,而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会迟到几分钟,因为他们每次都需要熟悉一下陆宁正在进行的研究的所有资料。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政府总是如此缓慢,因为他们总有些事情需要掩盖,陆宁想。
没事。陆宁说。但其实他最憎恶不守时的渣滓,渣滓总会强迫其他人成为渣滓。他天生带着一种精明的自命不凡,这也许来源于他那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智商,他用待人谦卑来粉饰自己的道德高尚。生物总需要一些特质来鉴别自己。
张教授坐得笔直,从西装内兜里摸出一支“光年”牌香烟,红黄相间的包装盒格外显眼。他没有问陆宁的意见,点燃香烟抽了起来,他的金属翻盖打火机咔哒一声响,上面雕刻的骷髅头就像他的西装一样精致。陆宁皱了皱眉头。“你的重启计划总统已经批准了,”张教授吐出一个烟圈,“明早你的中央银行账户上会收到你需要的资金。”
陆宁激动得就像一只朝着浓硫酸狂奔而去的雌蚊子,路边的太阳能灯对他而言似乎也更亮了一些。
“但是你知道,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他们的目光短浅到认为复活一个对国家有用的科学家有违伦理。总统不希望让这些记者拿着某一天晨报的头版头条去他的办公室里找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会处理掉这些聒噪的学舌鸟,但不是现在,这会是一个漫长的博弈。在这之前,重启计划必须绝对保密,否则按照《伦理法》,你得坐牢去。”
陆宁略微点头,脸上保持笑容,僵硬的肌肉却像发霉的面团一样。张教授起身离开,星火酒吧里只剩下了一位顾客。酒保站在曲尺形的柜台后,各式颜色鲜艳的鸡尾酒被整齐地摆放在他背后的酒架上,干净地一尘不染,酒保正带着塑胶手套,用白色的餐布不断擦拭透明的高脚玻璃杯,为顾客无意中留下的一个指纹印而苦恼不已。他重复着一样的动作,就像一台患了强迫症的机械。
星火酒吧的洗手间入口处摆着一台老式留声机,但没有打开,黑胶唱片被放在酒架旁边的玻璃展柜里。天花板上悬挂着的白炽灯让实木地板更显得昏黄,陆宁眼前的一切就像上个世纪的胶片电影。时间在胶片连接处的缝隙里缓缓流淌。
闲暇对于没有闲暇的人来说实在是过分的毒药,陆宁没时间喝完他的麦芽啤酒,走出大门时,他看见了远处天际线边高耸的水泥大楼,正方体一样的结构,田字形窗户完全不透光,灰色的外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在大楼的另一边,陆宁现在还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大楼的正门处,挂着国家科学实验室的招牌,白底黑字。那里有一座陷在沼泽里的喷泉。
电梯在十五楼暂停,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走进电梯,他左胸前别着ID卡,戴着啤酒瓶底一样厚实的黑框眼镜,眼睛周围的黑眼圈比黑框眼镜更黑,加班不是这里的工作常态,但总有一些狂人。他的头发如杂草一般肆意散落,比张教授的脸还要油腻。陆宁向来是看不起这样的研究员的,为了研究放弃形象甚至生命,他不认可这样的行为,他觉得愉悦自己更重要,为人类做出一丁点贡献只是愉悦自己的附带赠品。现在他进行的重启计划,就是复活自己的偶像并愉悦自己,这也是他不断前进的动力。
国家科学实验室的二十楼是一条回字形走廊,陆宁在走廊南端离开电梯,在东边的办公室换上了白大褂,并且在洗手池里将手洗净。实验室在北边,西边则是卫生间,之前重启计划没有得到资金支持的时候,他都是用自己的工资在国家科学实验室里租下了一整层楼,不过这对于一位国家顶级科学家来说并不是大开销,他需要的只是别人对他的认可。
实验室前有两扇铅制大门,通过ID卡和指纹验证后,大门徐徐打开,实验室里浓烈的化学制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就像突然打开了下水道的井盖,但陆宁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实验室里温度很低,昨天晚上结束实验时陆宁又打开了两罐生理冷冻剂。现在,他的偶像,安七博士的大脑,正悬浮在几乎快要满溢出来的生理冷冻剂中,数以亿计的微小电极被精准地放置在合适的位置,这让那个大脑看起来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的蚊蝇,但这却让陆宁足以检测安七博士大脑的任何一项指标,他甚至可以知道今天又有几个脑细胞死去。时间不多,陆宁想,也许该加快进度。
这就是重启计划的全部,陆宁要在电子计算机里模拟另一个安七博士的人格,尽管他已经死去二十年。活在那里并不重要,陆宁想,人灵魂的归宿不正在于他或者她的半个西瓜大小的大脑里吗?只要他记得自己活着就好了。
在重启计划开始之前,陆宁写了一份报告交给院长,在一个周末的下午,院长让他去第一会议室介绍自己的计划,在三楼s形的玻璃走廊尽头,两侧都是肉眼可见的绿树。那天下着雨,陆宁开着猛虎越野车从家里赶来,车子线条棱角分明,开着氙气大灯行驶时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陆宁下车时皮鞋不小心踩进了水凼中,所以他对这一天记得格外清楚,他讨厌自己的粗心大意和不可抗力。
三个老得垂死的教授坐在台上,眉毛耷拉在干枯的脸颊。扇形的会议室里本来可以坐下一千人,现在却显得格外空荡,而且仅仅点着几盏时而闪烁的日光灯。但是墙体的设计让三位教授的声音听起来仍然震耳欲聋。“请开始陈述。”坐在中间的教授说。
陆宁点头,“谢谢各位,”他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安七博士在二十年前去世,但是得益于当时顶尖医生们富有前瞻性的决定,我们把安七博士的——至少一部分大脑,保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