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来临时,我站在一整片森林当中,抬头向上,只看见整片遍布开来的乌云。我仅仅在那里停留了一分钟就转身逃走,一瞬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倾塌,在食物仓库工作的我的族人与我一并逃走。森林之下有着联通四方的洞窟,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出口哪里是入口。我仅仅是住在那里。
我的族人们都住在这样的洞窟当中,每天深夜出门寻觅明天的食物,但我们未曾在开凿洞窟时遇到海洋,台风的来临对我们而言是一场意外,伴随着无尽的惊慌失措。现在有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应该防风还是防水。我们没有任何征兆可用于参考,这是整个族群的第一次巨大的考验。我们在八条隧道汇聚的广场上集会,长老站在最前面,但是我看不清他的脸,尽管我是族人中最高的——族人太多。毕竟隧道这种东西一旦修建好就难以再被改变,在没有地图的时候,四处乱串也许意味着自寻死路,于是我的族人们倾向于严格控制自己的活动半径。集会那一天是我第一次来到广场,许多人也是如此。生活的半径对我来说只有食品仓库和隧道边的河流。集会开始时风声已经响彻云霄,在被狭窄的隧道无数倍放大之后,甚至就要撕裂耳膜。
“我们出发,”长老说,“离开隧道。”
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很艰难的一件事,长老也许会被后人以一种并不光彩的方式铭记,多少国王都竭力避免这种结局——但这也是国王的责任。瞎眼的老占卜师的哭声混杂着细细簌簌的讨论声令人焦躁不安,整个族群都如临大敌。他们在隧道里度过了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没来由的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惧,但是又无计可施,只能把从父母那里遗传而来的恐惧再遗传给下一代。但是有时候我会怀疑,为什么第一代对选择躲进隧道当中?也许是因为隧道在我们抵达前就已经修建完毕。
只有在离开时才慢慢意识到隧道的确改变了我的一生,生活在当中会自然地对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置若罔闻,我走路时总是低着头。跟在队伍的最后,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隧道,里面已经慢慢有了积水,迁徙的队伍几乎带上了所有可用的物资,过去我从不知道他们居然珍藏了如此多的隧道之外的东西——也许是在食品仓库工作的间隙偷拿的一些。我看到了黑色的树叶和白色的木头,被我的族人们扛在肩膀上。离开隧道的时候我显得格外悠闲,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无趣的人,并且在最后一个朋友死去之后就开始独自享受孤独,我是我们这儿最长寿的那一类。
我仅仅带上了一本日记,我每天都会写日记,从我第一个朋友死去开始,但是他死得太早以至于我甚至没有问清他的名字——他被隧道之外的怪兽吞噬了。短短的一秒钟,我就只能在迷乱的光影中寻找丝丝的血迹,他的过去被立即清零,我们没有为谁安排葬礼的习惯,隧道里本来就够拥挤,我们甚至还要面对人口爆炸的难题——我们只把他放入贯穿所有隧道的河流当中漂走。
我们都知道的,隧道之外有那种巨大的怪物,你无法阻止他,但是他却意外地守规矩,走走停停,但是一旦你有所分心,丢掉性命是常事——所以我对活到台风这一天庆幸不已,不过我们对此很释然,那时每家都至少有二十个孩子。并且我们并不太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生下来时就有一个编号,然后分配工作——我是第一个发明了名字这东西的人。
食品仓库附近怪物最少,于是迁徙的队伍打开了食品仓库的大门,我站在长老身边,第一次看见了飞上天的树,背后的隧道中几乎灌满了水,队伍末尾的催促不断传来,但是队伍却没有前进,我和长老都被惊讶的不能自己。
在天空中飞翔的树背后,有堆成一座山的怪物的尸体,它们失去了生机——活着的怪物总是有一对发出耀眼光芒的巨大眼睛,但它们的眼睛都熄灭了。
最后是长老迈出了载入族群史册的一步,狂风几乎将他送到飞翔的树身边去,他在腰间紧紧系着一块铁石。我跟着他,在离开食品仓库后四处张望。我第一个看到了远处的那个人类。
于是你能看到,台风过境时,一群老鼠和一个老夫人在一整片废车场中央对视,而废车场外围是比废车山还要高的垃圾山。老夫人是没落村庄中的最后一人,而且她也即将死去,这是垃圾围城战失败后的人类所面临的第一场台风。可以预见的是,不久之后老鼠将要统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