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们那儿最后一个猎人。
在靠着河边的渔村,拿枪打猎可不是什么光彩的营生,每天身上沾满鲜血,久而久之那股血腥味就再也没办法去掉。早上我起床准备上学时候都能看见他穿着大一码的草鞋站在河边洗脸漱口,他的左脚大拇指指甲盖大得出奇,指甲盖周围已经长满了暗红色的血痂,左手手指的好几个关节一直肿着,手掌上则长满了老茧。此外他的脸上还有一道刺眼的伤疤,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下颌,这让他一直保持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你在跟他说话时直视他的眼睛,你还会发现他的右半边脸颊总是不自觉地抽动。
传言说他早年间杀过一次棕熊,棕熊死前也拼尽全力往他右脸招呼了那么一下,这或许就是伤疤的来历,不过这真实性也无从得知了。他很少与人交谈,月初月末他会背着战利品徒步去南边的集市。我父母对他也知之甚少,于是他什么时候搬来这里也成了个迷,他一直住在村子外的茅草房里,用竹竿撑着朝东的窗户,门口则摆着用树桩做成的屠宰台——我甚至怀疑他先找好了树桩才决定修房子。他的岁数也是个迷,他胡子拉碴,但是头上剃得光光亮亮。他的一切就像河对岸的风景一样,冬天河面结冰的时候我试图走到对岸去,但是却在走到半程之后感觉冰面嘎吱作响,那种感觉形容起来就像是一种可怕与神秘的混合物,于是只好无功而返。
他的工作时间似乎很有讲究,春秋季能看见他带着鹿回来,夏天就换成兔子,但是一年四季都是有野猪的,隆冬时节凿不开河面上的冰的时候我们也会找他买点肉来提升一下生活品质。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得以近距离看见他屠宰动物的过程,而我母亲一直见不得血,总是捂着眼睛躲到一边;父亲则会和他谈好价钱,再从铜钱袋里掏出来递给他,他在接过父亲的铜钱时总会先去水桶里洗个手。冬天时候水盆面上都结了一层薄冰,他却直接把手伸进去,拿出来时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我小时候的冬天就像永没有尽头,我甚至怀疑我们那儿的冬天能把冬眠的熊都给冻死。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虽然看得见太阳,但是地面没有一丝温度,雪也在房檐上越积越厚。饥饿开始蔓延开来,猎人的生意越来越好,到他那间茅草房买肉的人排起了长队。于是父亲让我第二天起个大早,免得当天没得肉吃,我们已经连续吃了一个周的卷心菜了。
那天晚上我有点睡不着,我总是在要早起时睡不着,而且听说人越想睡着就越睡不着,父亲教我的方法是:起床跑两圈,累了自然能睡着。
其实在冬天踏出房门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尤其是在寒风呼啸的半夜,空气中似乎都有丝丝冰渣子味。我花了两三分钟才适应夜晚彻底的黑暗,银河从南到北横跨整个山峰,但月亮并不见踪影。
就在那时我看见猎人正与两只狼搏斗,他的左手满是鲜血,右手提着一把短柄斧,正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的猎枪掉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两只狼似乎也各自受了伤,其中一只体型稍大一些的狼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洞,感觉命不久矣,另一只体型稍小一些的狼的脸上则有一道深深的伤疤。我吓懵了,想要迈出步子去取猎枪,但是双腿不停打颤,也是那时我意识到冬天的寒冷根本无法与死亡的恐惧相比,我的血液瞬间凝结。
小狼发起了进攻,朝着猎人的左手飞扑而去,但猎人往右一闪,短柄斧朝着小狼的脖子上挥去,小狼惨叫一声,但是也咬住了猎人的左手。但是那时候大狼突然倒下了,刚才它也许是凭借着最后的力气支撑自己站着,我没想到的是小狼居然松开了口,飞奔到大狼身边,獠牙毕露地朝着猎人,脖子上的伤口正汩汩地躺着鲜血。猎人感觉也即将耗尽力气,他的嘴角不断抽搐,脸色煞白,身边的雪地都被染成了红色。
我突然有了力气,冲向猎枪,小狼和猎人似乎都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就在他们迟疑的时间里,我捡起猎枪,朝着小狼的方向扣下扳机。枪声沉闷而短促,只惊醒了干枯枝桠上的三两只飞鸟,但我当然没有瞄准,子弹稀稀拉拉地打在小狼面前的雪地上,它侧过头来直视着我,三角形的脸上杀气四溢。
大狼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前的叫声就像仰天长叹,那时候小狼忽然有了些许迟疑。当猎人拿着短柄斧一步一步靠近的时候,它居然转身逃跑,狼爪在结冰的河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瞬间便融化在深邃的松树林中。
猎人朝着大狼的尸体又劈下了斧子,“狼是会装死的。”他说,随后走回茅草屋里找出几条干净的布条。我随他一块儿进屋,借着暗淡的炉火,我才看见他的左手受了多重的伤,那几节肿大的手指关节已经消失不见,狼牙则在小臂上留下了恐怖的伤痕,我甚至怀疑他把自己的左手当成了盾牌。
“用布条帮我扎上,手掌和手臂这儿,越紧越好。”他的声音充满疲惫。
我用尽全力把布条扎紧,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猎人左手伤口的形状,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站起身来,用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左手从炉灶里给我端了一杯水来,“这是烧开的雪水”。
“这儿怎么会有狼?”我问他,但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就像马上就要哭出来。
“这儿动物很多,吃肉的,吃草的,还有人”,他说,“动物就是会互相吃,然后互相结仇,我猜狼是来寻仇的。”
他从抽屉里拿了一小撮草药出来,放进了炉子上的铁锅里,香气逐渐氤氲开来。
“这小狼估计还会过来,外边死的那只应该是它妈,中了我一枪还能站一会儿,这畜生还挺硬。”他看着地面自言自语,“最麻烦的不是我只有一发子弹,而是我孤身一人,你在面对凶猛的畜生的时候还能做些什么?我就剩下一把斧子了。”
“那我们在这儿等着它么?”我问。
“不,它会养好伤再来,也可能是十年后,我得去找它,”他说,“动物来寻仇,就是要置你于死地,你不能给它们机会。”
“但是我爸叫我明天来买肉。”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问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猎人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嘴角抽动了两下,我也才发现他胡须上浓重的血迹——不知道是狼的还是他自己的。“你把那只母狼拖走吧,我一大早就要出发。”他说。
快要踏出门时候我听见猎人又喊了我一声,“谢谢。”他说,他却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把开膛破肚的狼拖到了家里的地窖里,尽可能不让大白菜沾上鲜血,然后钻进屋里,居然发现我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到了被窝里闭上眼睛之后,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将我层层包围。
我开始做梦,在梦里猎人脸上的伤痕跟小狼脸上的伤痕一模一样,就像一面镜子的两侧。清晨到来时猎人从结冰的河上走过,就像穿过后院的池塘,他轻而易举地就征服了我所不能完成的目标,我也才意识到我是如此尊敬他,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一种同样的血脉在我们各自的心脏中分化成不同的灵魂。
第二天起来时猎人已经离开,他家门前已经没有了排队买肉的人。而凌晨时开始下的雪已经掩埋了昨晚的战场,我试图挖开雪层找到鲜红的血迹,却最终无功而返,回家后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地窖里咋有一只死狼,千万别跟别人说”。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猎人。吃完了那只狼后,我得早起两三个小时去集市上才能买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