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员之死

written by oneman233
2021-01-09

老李的病房在三楼,没有护士每隔几个小时就来换药,也没有发出奇怪相声的监控机器和揉成一团的塑料软管,我看着他的肺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根本不相信昨天寄到单位的病危通知书。尽管他已经数着日子等待死亡,他的身体仍然年轻,只是双眼少了一丝往日的神采。

老李是我的师父,干快递员这一行的都得有人领进门。有些知识——比如如何在漆黑的四方铁皮箱子里度过数个小时——是因人而异的,没法写在一本书上,老李教给我的方法是默数自己的呼吸,一万次左右就能抵达一百年前。穿越时空的技术是有很大代价的,无论是技术上还是心理上。除了空气一无所有的密封舱是为了保护快递员所必须做出的最大妥协,娱乐设施根本不在设计师的考虑范围之内,“其实跟蹲监狱没什么区别”,老李总是这样说。

实际上通常我们不需要携带什么实际的物品回到过去,我们的客户也许只是希望传递一则口信,能够让某些人避开一次事故,而负责评估改变过去造成的的影响的是上头的时间管理局,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我甚至没有面对面地接触过我的客户,只是偶尔在晚报上看见某人奇迹般复活的新闻。时间所能造成的伟大神迹实在不是我所能想象出来的,我只知道大多数的讣告都是:寿终正寝。

没任务时快递员是绝对不能接触时间穿梭机的,它们由专人看管和维护。狭小的舱盖放在顶上,每次下去之前必须双脚踩在座椅上,好在脚印都会在穿越时空之后消失,那是未来的不存在的脚印。之前其实有过很多快递员出任务后再没有返回的事故,大多数的事故原因都是“维护不当”,我们只是尽力让一切条件都跟成功的任务一模一样。也没有人知道那些快递员去了哪里,也许被遗弃在了时间的夹缝之中,这是时间向我们讨要的祭品。早些年出发前老李还会给他的妻子去个电话,后来变成了给他的儿子,再后来是孙女、重孙女,最后再也不打电话。

这是时间穿梭的另一个副作用,老李身边所有熟悉的亲戚都埋进了土里,重重孙辈也只把他当作遥远的外人,血缘关系仅限于口头的维持,在老李休假时也许请他在楼下本帮菜馆小搓一顿,但也仅此而已。我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这种孤独,老李拍拍我的肩膀:“顺其自然”。所以你也许能理解为什么快递员聚会时老李能抱着那么大一瓶伏特加畅饮到天亮,那时他已经一百零五岁,这就像是长生不老的人的狂欢。理论上来说我们确实有着无限的时间,据说有一些快递员为了逃避死亡,在某一次非法启动穿梭机之后,永远地留在了过去。其实我们的过去也就是我们的未来,他们只是去到了没有穿梭机的时间,但是很少有快递员会试着偷偷跑到未来的世界。

诊断书上写的病因是混淆了自己的时间,他觉得自己该死了。老李在病房中望着窗外的树,一动不动地等了十分钟,才明白自己并不需要一棵树,而需要十分钟。他的感官迟钝得就像初雪时候马路边的石头,就连我们把他放进穿梭机他也浑然不觉,对他来说保持沉默是一种例行公事。我们把他送去了他死后的未来,我们用这种方式埋葬所有快递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