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十四个月没有回去月球了。
地月轨道三号线的列车每天共有三趟,在出发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就会抵达它的唯一一个中转站——一座核聚变充能站,列车会在那里停靠半个小时。如果你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在太阳光没有直射的时候,你就能清晰地看见十几公里之外地月轨道二号线的中转站,也是人类文明里有史以来最大的赌场,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巨大轮盘,一直缓缓旋转着来模拟重力环境。赌场上的昼夜被贴心地设计成了跟地球差不多的长度,二号线上最畅销的车票是卧铺,赌客们总需要在来到这里之前倒一下时差。据我所知并没有人给赌场命名,没有人拥有这个权利,它更不需要这个名字。这个集全人类之力花费数百年建造的乌托邦就像是人类文明的终极理想,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如此团结,而从此以后我们提起赌场这个名词的时候就会想起它来。
我的父亲在那里工作了十年,在那之前他是第谷环形山中央医院的一名普通医生,那间医院就修建在氧气穹顶的控制设施的不远处,几乎位于环形山的正中心,在我出生的时候第谷环形山基地刚建立不久,沿着月球射纹修建开来的道路在视线尽头就已经中断。做为地月轨道一号线的终点站,那时我的父亲更把这里看作是工作而非生活的一部分,直到赌场建立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从第谷环形山去往赌场要比从地球出发近得多,于是第谷环形山基地最火爆的产业变成了旅馆,等到我快要上大学的时候,鳞次栉比的旅馆就像生长在月球射纹旁的树叶一样密集,设计师甚至利用环形山的地理形态设计出了倾斜的喷泉,偶尔父亲给我看他小时候在地球上拍下的月球照片时,我居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里曾是这样一种沉默的灰色吗?但也是在那时我决定去地球上大学,去那里找寻答案,但我那时并不知道问题是什么。父亲也只是同意了我的提议,他送我到二号线的终点站,嘱咐我备好太空病的特效药,但是那时候二号线上早就准备了一整套设施用来让你坐得舒适又安心,你甚至可以从月球睡到地球,我笑了笑他的迂腐。父亲多久没有回到地球了?我这样想着,随后踏上了人生中第一次去往地球的旅程。
我知道人总有一天是要回到自己的故乡的,小时候我坐在氧气穹顶下发呆,看着施工队在环形山周围铺上人工森林,但距离地球表面的色彩还有很大距离,来到环形山基地的人们大多躲在室内,月面的荒芜对他们来说就像死亡的陷阱。父亲还说他带着小时候的我在医院楼顶拿着望远镜试图找到任何一座月海的时候,我向他提问:“为什么中央医院看起来就像一个窝窝头”。那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也许在思念自己的故乡,我知道他在每个寂寞难耐的夜晚给飞向地球的流星编了号,写在他的日记里。我想他过去曾是一个诗人,在某一页的页脚写下了“人类文明的终点只是一座赌场”这样的句子,但我还要感谢这座赌场,我之所以能够在地球完成我的环球旅行,多亏了这座赌场给我父亲高额的薪水;也多亏了那些一夜暴富或空手而归后晕倒在场的赌客们,醒来后他们往往会给我的父亲一些小费。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死在那里的那位赌客,他的眼睛里就像一张红色的的蛛网,鼻孔里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他赢得了当晚的“月球彩票”的最大奖,显然他的运气还没有好到能够活着见到这笔奖金。这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也是我对“地球人”最初的印象。
“但是你一定要记得,地球人是我们的同胞。”父亲总是这样说。
地球的空气显然比氧气穹顶下的要坏上很多,刚来到地球时我甚至怀疑雨水到底有没有清洁空气的能力,教科书是这样告诉我的。我并没有看到热闹的城市,只有在地月轨道二号线边排着长队的人们,还有在每一道玻璃橱窗背后辛勤劳作的人们,显然他们工作的目的也是去二号线排队,因为我看到在每一张办公桌上,都贴着赌场的宣传广告——这个星球上每一间家具公司都属于赌场。唯一让我震撼的是连绵的群山和深紫色的河流,岸边长满了红色的杂草,曾经的草原却已变成沙漠,我开着空气悬浮车从中穿过,热浪吹起的沙砾甚至堵上了排气口;而当我登上山顶时,我不禁怀疑脚下这块巨大的石头是否跟地球其实是一体,数十亿年来它似乎也在慢慢生长——就像那些躺在第谷环形山医院里的太空病人,他们的细胞仍在分裂,但他们的时间却永远停在了过去。我从此并不再留恋地球,我知道我的故乡是月球。
直到参加父亲的葬礼时,他最后的遗愿是让我把他埋在月球背面,再在那儿种一颗苹果树,月球环线在艾托肯盆地停下,新建的氧气穹顶甚至加上了往空气里注入花香的功能,大脑就是这样容易被欺骗。令我难过的是这儿并不允许种苹果树,艾托肯盆地就像是一片待开发的处女之地,我站在中心广场上唯一的一座喷泉旁边,四周的群山就像在地球所看到的盆地一样,也许父亲知道他再也回不去自己的故乡,所以我在层叠的碎石下埋了三颗苹果树种子。我所不知道的是,这里早已埋下了数十万颗苹果树种子,以及数百万具骸骨,这里是我们通向彼岸的最后一站,是我们所有肮脏与欺骗的掩埋之地,是赌场最大的停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