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这里,一个寂寥的雨季,我希望一切盖棺定论;我亦希望我们之间的争端到此为止,我并不希望证明谁的最终胜利,就我们曾争论的那些话题来看,我们似乎陷入了一场诡谲的双输——也许一切的仇恨都将以这样的方式和解,一层泥土所掩盖和埋葬的并不只是一个灵魂和他的全部时光。我想我所能做的最高规格的致歉是: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而这也正是我们决裂的开始。
我们的分歧在于:人究竟需要什么来活着,显然这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提出问题的人正吃着面包。你竟演绎出了对面包的仇恨,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影响了我,过去我对你言听计从,你拥有我所见过的人类中最纯洁的智慧,在我们每次对谈中我都可以发现我的新的丑陋和愚钝。但你并不赞成这种“开悟”,于是我有了我的自由意志,你仍然只是在细数每一块带血的面包的罪恶,但我在饥饿之下做出了妥协,我试图辨别出哪些是“纯洁”的面包,你似乎也不置可否——如果我们在这里死去,我们的理想亦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是我们共同的妥协,但我所后悔的是我们都未意识到妥协所带来的死亡,这种命定的死亡将会缓缓深入到人们的每个血管当中,在我们吃着不那么带血的面包的时候,我们的理想亦如风中残烛一样大限将至。
至少我们的底线仍在于此,理想的魅力正在于毫无边界的幻想,十年前的每个雨夜我们都共同度过,并在讨论中一步一步地完善着不存在的蓝图,那时窗外总有建筑的脚手架,我们似乎业已做好了为之奋斗的准备。但我们尚不了解的是世界的结构,它并不为你我而塑造,于是我越发意识到抗争的无意义,无论合理与否,我已下定决心。但我必须舍弃些什么,就像你在地狱大门前的忏悔——不,也许是我的忏悔。我们都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但我们选择了相反的方向。你拼尽全力拆除每一道砖墙,而我在肌肤与骨骼上做着血肉模糊的雕刻,当我终于嵌入其中时,你却被埋在废墟之下,但建筑却纹丝不动。我并不能伸出手帮你分毫,但我知道肉体的痛苦远不及我的困惑、我的不解,和我的无力。
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都保持一致,我每天都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因为我只是嵌在墙中的装饰,但你仍然给我写信,我提笔回信时却一片空白——我四下张望,身边竟然空无一人。我开始沉溺在过往的每个日子的回忆中,那些总是美好的回忆,我只记得美好的回忆,以及每一条街道上燃起的火焰,火焰沿着山脊蔓延开来,于是夜空中闪烁的不只繁星。即使在上一个夏日最酷热难耐的时候,空气中仍漂浮着黑色的碎片,火焰把一切带回到了他们的故乡。但我在墙中,墙是不会倒塌的,我早已知道这一切,你也知道这一切,但我在悼念墙之外的废墟时,我总是想起你,我总是想起没有人参加的那场葬礼,是不是每一个试图循着理想而死的人只有孤独作为他的陪葬品。
大雨之后一切恢复平静,火焰消失前留下的最后气息是浓厚得似乎永远化不开的雾,火焰曾是我们唯一的明灯,现在它成了反噬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恍惚的人影中,我似乎又看见了每一条充满生机的街道,和每一棵葱翠的行道树,以及永远门庭若市的餐厅,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一切是在十年前,但也许十年前的人也在期待着他们的十年前。世界居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映射到了过去残存的荣光中,也许这也是我们的理想的最后的余晖,至少我们可以怀念一个闪烁的时代,虽然这时代在蔚蓝色星球的时间长河中,只是不值一提的惊鸿一瞥。大雾散去之后,我才发现人影不过是阳光在水凼里些微的反射而已,人早已不复存在,就算嵌在墙壁里我们也没有遗忘的本能是进食和性欲,而也正是它们让墙逐渐高耸入云。而对于那些躲在地下的人,他们给我们留下的最后的遗产竟然是一个谎言。
于是,世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在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我试图在脑海中写好这封信,但却留下了泪水,我只希望这泪水能够融化在下一场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