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他都在做梦,每晚他都回到了星火酒吧旁边的暗巷中,霓虹灯在积水中反射出上个世纪的彩虹,并且闪烁着照亮了他通红的血管,顺着肉眼可见的纹路把三角形的全息碎片送往他的心脏,像海浪一样整夜冲刷着、腐蚀着他的灵魂。他每晚都要吃药来抑制免疫反应,红色瓶子和蓝色瓶子就像两只盯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蛰伏已久,药片中的纳米机器人毫不留情地清除脑海中一切关于过去的记忆,沿着神经以光速旅行。现在他开始相信有关心脏置换手术的传言,机械的跳动着的心脏似乎把他从意识中抽离,他不再能抓住任何东西,只有时间的流逝让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抽搐——再多的药片也抑制不住他的症状,在又一次呕吐之后他几乎就要认不出镜中的自己。手术之后他去星火酒吧点了一杯伏特加兑火药,那种感觉就好像重拳击打在左边脸颊,随后又摔倒在云层中,这是他为了活着做出的代价,酒吧里的每一个人都上来与他握手,他们看见了那个夜晚除了月球轨道的建成之外最伟大的神迹。黑色的机油就像是血管的一部分,鲜血流淌在水泥砖路的每一条缝隙中,从离开他的身体之后它们就失去了任何存在的意义,对他而言,一个崭新的心脏就代表着崭新的人生,也代表着对他而言无关痛痒的另一个人生的终结。关于手术的最后的记忆是从麻醉中醒来时,主刀医生用钛合金做成的牙齿和颧骨,以及他额头中央漆黑的枪口,子弹从医生左侧的耳朵里装填进大脑,他张开嘴时就像马里亚纳海沟的章鱼抬起了头,那种原初的本能恐惧支配了他的每一个神经元。
在一个心脏置换手术可以在街边的小诊所完成的城市里,活着的感觉并不充分真实,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就是检查身体的每个部件是不是该返厂保修,或者直接更换一个,工业高度发达带来的通用性让他们生活得有些零碎,他只希望膝盖和小腿的通信协议之间不会产生冲突。但这些金属却并不完全属于他,人类的祖先从未想象过一个人的呼噜声中可以夹杂着金属舌头清脆的碰撞声,这对于我们的进化来说未免操之过急。在某一天早上面对着自己的剃须刀发呆十分钟之后,他突然发现似乎自己并不是原来的自己,他闭上眼就能看到无数淡蓝色的数字门漂浮在空中,盘根错节的管道将它们连接成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这是通往未知的接口,抑或是他的心脏给他留下的陷阱——他只能感觉到心脏似乎每天都在朝着自己的脊椎进发,那里埋藏着维系他灵魂的防火墙。这种来路不明的心脏你可以在星火酒吧里每天找到数十个,按照产地、功能和磨损情况明码标价,而其中价格低廉的往往在表面布满弹孔或硫酸的腐蚀痕迹,在这儿活命的关键是不要深究太多,这里简直就是得过且过的机会主义者的游乐园,他也带着这样的目的来到这里,就像在天桥上看着车流从脚下和头顶上经过;在某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坐在车里发现了关于雨刮器的悖论:你永远只能看见来车的雨刮器,却看不见在你前方的车的雨刮器。总的来讲,他只是不想就这样死去,但是并没有找到活着的理由,他依赖着原始的多巴胺和乙醇的麻醉暂时幸存。
但这颗心脏改变了一切,他觉得自己也许拥有着某种幸运,他坚信晶体管上构建起来的命运是高于逻辑的上帝的程序,就像他的出生也被选中在了这个时代。他决定打开其中一道门,这道门其实从未上锁,他只是需要面对任何藏在门后和心脏深处的情感,情感并非由零和一构成的数据流,它是每个细胞或电子的神经元震荡时在宇宙中留下的空间或时间轨迹,而锁只是他的恐惧的一位代理。在这座剧场中,他看见了方块形的舞台,但这个方块似乎永远不能平放在任何一个平面上,它总是在移动着;以及舞台上流着眼泪的女人,双膝跪地,她只是想打一个喷嚏,却在过去的半个世纪的无数次尝试中无功而返,她的眼泪顺着方块舞台缓缓落下,在舞台周围凝结成环形的水银池,一圈圈的波浪就像在铅墙里反射着的电磁波。全息投影围坐在剧场中,最后一排的影子几乎就要淹没在墨绿色的硅基天际线中,两条笔直的楼梯就像通向天堂;而剧场中唯一的指引是空旷的脚步回声、闪烁的“安全出口”和缠绕着尖刺铁丝网的全息三角锥。
于是在每个夜晚,电子幕布刚刚覆盖在穹顶上时,他抬头总能看见相似的月明星稀,他闭上眼睛,回到了剧场最后排。剧场每晚都是人满为患,血红色的地毯像自上而下的瀑布,女人仍然流着眼泪,水银却并不蒸发,在环形的池子中得过且过,它们似乎也厌倦了遵守任何物理规则,自由意志的意义就在于违背。他得以有充足的空闲时间观察女人,她的指甲细长,头发在脚下积累盘旋,双脚微微离开地面,她的眼睛紧盯着刺眼的剧场射灯,就好像在拥抱着什么,但她不能移动,她的眼睛里也没有瞳孔。她像一个雕塑,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正痛苦着,但所有观众都知道她所能给予观众们的只有痛苦,像森林中突然的暴雨,泥土的芬芳沿着地毯扩散开来,他们以别人的痛苦为食。他让自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中,他的时间跟女人的时间一起停留在了漆黑的隧道深处,隧道则直通地狱的大门。他的心脏也似乎不再产生排异反应,信息流在光纤中平稳地运行。
直到他从水银池中看见了自己左脸的倒影,他的左脸正在哭泣,有脸却在微笑,大脑自觉地分成了两半,在中央沟两侧对峙,就像远古时他的祖先的学习一样,从杂乱的经验和人类的本能中挑选正确的道路,而后者是人工智能所无法学习的,原初的情感有时会在一瞬间支配我们,在我们成为机械之前。于是他点燃了剧场,他的手指生长成蓝色的树枝,缠绕在长江边的行道树上,在那里,轮船的射灯把钢架桥倒映在永远哭泣着的女人眼中,但她微笑着,献上了一束玫瑰。他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环形剧场,以及在水银蒸气中摇摇欲坠的十字架,心脏在此时将电压归零。但世界并未如预期的那般溶解为直线和点,他突然出离的愤怒了,他指着颤抖的心脏说,“血为什么不是黑色的”。这会成为他最后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讯息,他关于生存意义的最后答案,已经被送往高墙残骸另一边的管道中,直通地心的岩浆;而大雪会在来年春天来临,剧场远未毁灭,人的痛苦也将持续,但他的审判并不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