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假鱼的在一个周三骑马到了村里,在村口的树桩旁边休息了一会儿。那时候正是初春,河对岸的乱七八糟的小花开得到处都是,那种强烈的色彩的碰撞就像正午后刺眼的阳光,你的眼球会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卖假鱼的走到码头边的时候,半个码头的渔夫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他,那时候我正躺在草坪上睡觉,阵阵凉风让我打了个喷嚏,抬头时正看见卖假鱼的从马背上的布兜里掏出米粒大小的黄金来分给渔民们。
“我是来做买卖的”,他这样说。
他给我们展示他的商品,一条肚子里塞满了白菜的鱼,但是除了鳞片以外所有的鱼肉都被剔除掉了。“鱼肉和鱼是分开卖的,”他说,“我拿黄金从你们这儿买鱼,剩下的不用你们担心,我每月来买一次”。
村长和卖假鱼的在里屋签合同的时候我被挤到了人群最外边,大人全都挤在村长家通向二楼的楼梯上,其中不乏慕名而来看卖假鱼穿着的羊毛罩衫的。那时候村里大多数人都还在穿码头上装货物留下来的油纸做成的长袖,穿在身上硬得跟纸板一样,有钱的比如村长倒是会到南边的集市买点粗布。那天晚上母亲吃晚饭的时候说:“可惜了上次留下来的狼皮”!
第二天村长把合同重新抄了一遍挂在了自家门口,后面又不知道哪个早起的人把合同挪到了码头上。但实际上并没有人去看合同,孩子们忙着上学,而那天上午所有人在工作时都格外卖力,平时干半个小时就要抽一杆烟的老李今天愣是憋了一个上午,我看着他双脸涨得通红,手上却没停下把渔网从河里捞起来。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家对面的饭馆子第一次卖光了米饭,母亲端午饭上桌的时候说:“今天没有鱼肉”,仅仅用四五片烤焦的猪肉作为蛋白质的替代来源。那天放学时候我路过码头,发现合同已经被风吹到了河中央,往西边飘摇而去。
但是卖假鱼的第一次来村子里收货的时候就出了问题,每一家的鱼肉都囤积得满满当当,卖假鱼的带不走这么多,于是决定让我们各家平均一下,他第二天来取。等卖假鱼的前脚刚踏出村长家的大门,村长就说:“我还是要多卖一点的,写合同出了不少力”,他这一招颇为有效,人群没有什么议论,但是当他决定让自己的侄子也多卖一点的时候,人群炸开了锅,村长的“侄子刚结婚,家里得置办置办”这种理由显然不能服众,眼看着好事的人甚至准备拆了村长家楼梯的扶手以示愤怒,村长赶紧从卧室的床底下摸了张合同出来,上面清楚写着“鱼肉销售配额由村长决定”,这下人群一哄而散,回到家里母亲正跟父亲商量着“家里有没有什么可以送村长的好东西”?
那一次我们家送的狼皮显然得到了村长的重视,我们家的销售配额仅次于村长的侄子,老李则不怎么幸运,虽然他把珍藏多年的一麻袋烟叶都搬到了村长家门口,但是他忘了村长不抽烟,他的销售配额是零。卖假鱼的刚来了一周,村长家里就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而老李则气呼呼地坐在家里吃了一整周的鱼肉。
正当母亲为下周的销售配额发愁的时候,事情的转机却突然出现了。我跟村长的孙子在相邻的教室上课,他比我小五个年级,俗话说童言无忌,他下课的时候向其他同学炫耀:“我爷爷提前准备了一份合同,就是怕村子里乱起来!”,吃晚饭的时候我给父亲讲了这事儿,当天晚上在大家正准备出门散步的时候,他带着七八个人站在村长家门口,要他把合同再拿出来仔细看看。村长一开始站在阳台上颇不愿意,架不住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又正是大家都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只好迫于压力把合同拿了出来,大家一看,上面根本就没有卖假鱼的签名!
这下事情可闹得大了,不知道是谁起哄要拿回东西,人群纷纷冲进村长家里拿回上周送给他的礼物,不少人送的礼物都被用掉了,比如村长说我家送的狼皮已经被卖掉换了茶叶,父亲于是干脆拿了一口袋茶叶回来,老李则笑开了花,他送的烟叶完好无损。
等到卖假鱼的再来村里的时候,村长碍于面子没再出面,躲在家里狠狠地教训孙子,那几天我也没见他来上学。在其余所有村民在场的情况下,我们跟卖假鱼的签了一份新的合同,所有家庭的销售配额按照人口平均分配。母亲连续两周收到了货真价实的金子,开心之余却一点也舍不得花,据她说要留给我作为婚后财产。
大概过了两三周,就当我们学校的老师在课间的聊天话题也变成你家本周的鱼肉储备情况怎么样的时候,卖假鱼的却带来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鱼肉价格得下调下调,最近销路不太好”,我们纷纷表示理解,毕竟天纵奇才的商业巨擘也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更何况家里货真价实的金子是不会骗人的。也就是那几天我发现有的人换上了纯棉的衣服和更坚硬的渔网,有的人则把黄金铸成金条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
不久后村子里喜欢囤积黄金的人们在村东头摆了一张长竹椅,开始互相交流囤积的技巧和乐趣,我的母亲每天下午两点会准时去那里坐上一个小时;而父亲却在每个上午的十点跑到村西头的黄金买卖市场里去看看最近又有谁去十里八乡买了些稀罕的物件回来。而在这之后的晚饭时间,他俩却总是会因为如何处理家里的黄金而吵得不可开交,第二天上学时我听村长的孙子说村长家里也这样,于是我把我的父母称为东派和西派,我知道他们是水火不相容的。
我没想到的是东派和西派间矛盾的扩散竟然如此迅速,村东头的长竹椅上载满了对于挥霍无度的西派的埋怨,而西边的市场里弥漫着对过分节约的仇恨。于是在一个下午,我的母亲手持锄头,我的父亲手持铁铲,以及所有的东派和西派,终于站在了村长家门口广场的东西两端,我不在可能保持沉默的中立,就像那个永远难以回答的千古之问:“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但就在那个时候,村长的孙子从河里捞起来一条鱼。那时候鱼是整个村里最宝贵的资源,被妥善的保存在各家隐秘的金库里,但就是有那么一条漏网之鱼,在那个时间被村长的孙子给捞了起来,并且他跑到东西派中央,大喊一声,“鱼的肚子里有黄金啊”!刚好中午十二点,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射成一个小小的圆圈,所有的东西派在那一瞬间都保持了错愕和不解的表情。
原来河里的鱼天生就有黄金。东西派以一种我从未想到的方式团结在了一起,在卖假鱼的下一次来到村里时,他被东西派好好款待了一番,从此再没出现过,后来听我的父母在饭桌上盘算到底被卖假鱼的剥削了多少黄金,他们越算越气,最后那天的既有鱼肉又有猪肉的晚饭被我一人包办。
直到我听见父亲回来说,东派有人在考虑去河流上游收鱼去了,村长拟好了一份合同,我才发现现在已是深秋,河岸边只剩下一片肃杀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