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

written by oneman233
2018-10-18

李南倩在清晨七点准时从宿舍楼九层走廊一跃而下,绝大的声响惊吓了附近居民区中正在刷牙洗脸的学生——并且给他们留下了长久的阴影——那时许多学生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他们探头出去,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又一次突然出现在学校。第一个感到惊慌的是宿舍管理员,他担心自己的奖金将会受到巨大的影响——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学校在七点四十正式上课,但人群却愈来愈向着宿舍楼涌来。一个平常的周二就这样变得不平常。一个冬日的清晨,细菌在密不透风的教室里缓缓扩散。早读的学生关紧了门窗,并且大开着暖气空调。

那时我住在二楼,正路过走廊,脑子里都在想着上一次的月考试卷,手里拿着小卖部三块一个的三明治当作早餐。巨响后我向外张望,在二楼的高度上能清楚看见现场——我把早饭和昨天的早饭一并吐了出来,甚至没有时间辨别究竟是谁躺在水泥地面上一动不动。好事的人已经顺着楼梯狂奔而下,这栋几十岁没有电梯——那时政府规定十层及以上高度的建筑物必须安装电梯——的建筑也许并非是第一次见证如此的血腥,但记者并未来到现场,这座深陷在群山中的城市在刻意回避不和谐的音符。这样的消息只在社交媒体上飞速传播,最后演变成市一中的鬼怪传说之一,但也仅此而已。十五岁少年总对未知抱有本能的却点到为止的热情,在离尸体十米的位置停下脚步,并且掏出了照相机——虽然那时市一中禁止学生携带任何电子设备。早读被完全打乱,提前抵达学校的老师大多是经验丰富的班主任,他们翻开应急预案,决定先拨打110,然后拨打校长的电话。我打开手机,热议的话题是李南倩死了;我关上手机,忙乱的宿舍管理员从我身边跑过——他们仍然相信平静的表面下一往如常。

校长从梦中惊醒,冷汗从血液深处上涌。他本来应该在九点钟上班,在这周二却破了例,驾驶着他的甲壳虫在七点二十五抵达了市一中的校友雕像广场,甚至没来得及梳理头发,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驱散了所有围观的学生。那时我在宿舍里漱口完毕,并且走进了不想再见到的教室——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我决定脱下外套。瓷砖围成的花台上没有任何花,十分钟后学校广播响起:今天放假,请所有学生立即回家。

我拼命挤出了欢呼着离开的人群当中,我早有一些预感。在上个月学校中肺结核流行时,人人自危。离高考不到三个月,肺结核的隔离治疗却需要在医院里花费大半年的时间。那时所有学生都被要求戴上口罩,所有教室必须开窗通风,垃圾桶旁边新增了几个装满石灰的痰盂,每天早中晚都有人拿着84消毒液来教室里消洗一遍。校长甚至来到教室巡查了一番,我正抱着饭盒享受午餐,他突然戴着口罩走进来,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他——我想他正在笑,从他嘴里呼出的热风在他的眼镜上结了一层雾气。当晚的报纸当中于是有了校长的一副大脸。李南倩那时已经在医院隔离,她是一切的起因。

李南倩并非活泼的那一类人,总是沉默在角落当中,没有一个朋友,所有人认识她的方法都是每次考试的英雄榜——她从未掉出过年级前三名的位置。高一时同学怀着热切的心情去与她聊天,只发现她对流行一窍不通,言语中仅仅透露着对不学无术的仇恨。她头发剪得很短,没有戴眼镜,极少参加运动——她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从不与人分享自己的任何细节——过去有同学向她求教,她也仅仅说了几句难懂的嘟囔便不了了之,自此以后也再没有人向她请教。班主任倒是对她赞赏有加,让她随意挑选自己喜欢的位置,而她也总是坐在那个位置——她能看见所有人,但大多数人看不见她。她没有同桌,在拥挤的教室中格外特别。我挤在教室中第四排的位置,并排放着五张桌子。班上偶尔组织评奖,优秀班干部或三好学生,那么李南倩一定会有一份——班主任认为她是一心只读圣贤书。

我们在她感染肺结核之前从未见过她的父母。一开始她只是咳嗽,声音却越来越响,也越来越频繁。第一个询问李南倩是否没事的是班主任,她回答说没有任何问题。一直到她在办公室询问一道数学题时突然咳出了鲜血,班主任终于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李南倩的父母在二十分钟后抵达了学校,跟着一群疾控中心的医生,跌撞着在走廊里弄出很大声响。我回头看,李南倩的父亲却朝着李南倩挥出了巴掌。他衣着并不体面,肥大的西服磨得发白,里面隐藏着并不合身的打折衬衫。她的母亲则穿着十元女装店里最常见的款式,扭头在医生身边叹气。我看着她登上救护车时面无表情,那时我最后一次见她。

班主任自那以后再未提及她,班上所有咳嗽的同学必须立即报告,当晚学校组织了紧急家长会,李南倩的父母却缺席——也许是抱有一种愧疚。高考前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减压或者增压的得力帮凶,但事实上我们仅仅希望以最平和的方式度过一切。那时每晚我回到寝室时候的第一件事是朝着枕头猛挥拳头,然后打一盆热水泡脚,顺便吃几个昨天中午买的橘子——小摊贩会在午饭时间挤在校门外兜售商品,即使是在早上六点半天还未亮透的冬天。

后来我在家里戴着口罩,在六点半自动醒来,不需要任何来自闹钟的辅助,窗外仍然星光点点——下意识地觉得马上就要去上课。我打开手机,有人上传了一段监控室里拍到的视频——李南倩在凌晨三点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不断敲击心理咨询师的大门,一直无人应答。她直到死前也没有理解自己并非死于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