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的故事

written by oneman233
2019-05-05

大约二三十年前,战事正吃紧的时候,似乎东西南北都有敌人,这时候深藏在那片原始森林中的铁矿被发现了,于是数十万年的沉睡被工人整齐划一的步伐所惊醒,秩序是他们的旗帜。501厂在十八个月中就建成投产,随后是501火车站和501医院。501这个代号被使用了将近六年,直到战争结束,保密协定被废止。那时几乎所有寄往501的信件都会被开封检查,除非信封上一个“机密”的小红方章——伪造军事公章是一级重罪,宣判后就会执行枪决。但事实是前往501的工人们大多携家带口,平日里也没有与外界通信的需要。501的待遇实在太过诱人,几乎是战时家庭平均配给的两倍。那时有一句标语:“我为国家奋斗,国家为我战斗!”

工人们在进501厂之前都签下了一份合同,大概有三条:1、绝对保密,包括工作地点和一切工作内容;2、子女需要接替自己的工作;3、子女可不接受国家征召。义务兵役制刚刚在这个新生的国家里实行不久,并且那时无人技术远没有今天一般发达,一线作战士兵的伤亡比都在7:1左右。这些事实都在战争结束之后才被证实,而501正像一座巨大战争机器里的孤岛。有些战争是突如其来的虚假的战争,有些则是长久积怨的爆发,我们深知它将旷日持久。

我出生的时候,每天仍有许多直径数米的树木从501火车站向外运输,工人的开拓步伐仍未停歇。每天的娱乐仅仅是收听收音机中反复的伟大的胜利,但所有人都对战争的走向毫无心理预期。之前这地方从没有原住民,我是第一批。从我记事开始,生活中很大一部分被501厂里冲天烟囱的黑雾和哐啷哐啷铺设铁轨的噪声占据。第一条通向外界的铁路早在501火车站建成时就投入使用,但它的运力远不足以满足日益膨胀的战争需求——其实问题是501厂里堆积了太多坦克与步枪。战争结束后我站在那些坦克面前,就像面对着钢铁巨人,我身后许多步枪被拆解,分成废铁和木料进行销售。那是501的铁矿石不仅储量极大,而且纯度高,据说501的钢铁产量占到了全国的七分之一。这儿的人们甚至不需要担心轰炸,方圆四百公里都是严格的军事禁飞区。那会儿也没有卫星,也许有人在生产的间隙思考过如何飞上太空,但大多数人只在每天清晨洗漱后脑子里只留下生产。偶尔挂着国旗的巡逻歼击机从上空飞过。

白天,在501厂生产时,卫兵会在厂区里一刻不停地巡逻,枪膛中上满子弹,他们有权射杀任何可疑的人。但这并未使工人们有所担忧,反而中午在大食堂中集体用餐时,工人还会把配给食物分给士兵一些。501厂在战争持续的十年间一直保持着标准配给,军队中却是另一番模样了——那时政府正在大力鼓吹军队的意志可以打倒一切的观念,并且树立了严格的上下级秩序,以此缓解庞大的军队中后勤补给日益所见的现实。久而久之,501的工人们与士兵交上了朋友,主要也得益于驻防军从未轮换过。那时军队配给了大量的白酒:有消毒和作为武器两种用途,也成为了士兵们与工人们交换香烟的最主要商品——那时人们坚信香烟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在501难以忍受的寒冬中,烈酒无疑是最好的陪伴,许多年后人们才会意识到也许501并不适宜人居。

我的父亲在501医院工作,所以某种意义上我在出生时就明确了我的未来。501医院建立在一片倾斜的山坡上,坡度并不大,尤其是在经受了随着第一批工人到来的数十吨炸药的洗礼之后。501建设初期的指导方针只有四个字:砍树炸山——事实上这是一位国家领导人提出的口号,时至今日,仍有一条路被命名为砍炸路。无奈为501厂和501火车站清理出两片不大的平地后,炸药已所剩无几,大自然数十亿年的沉淀早已将人类的力量远远甩在了身后。但第一批工人重那些不知名的设计师仍然完成了这座建立在山坡上的医院,医院竣工时连国家领导人都写来了表彰信。为此501厂厂长——他是501所有设施的管理者——组织了一场表彰大会,领奖的多达四五百人,甚至有妻子抱着丈夫的骨灰上台领奖,在朗读早已写好的获奖感言时失声痛哭——获奖感言的作者后来成为了国家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我父亲也站在人群当中,只身一人来到501,希望在某种程度上实现青年报国的壮志。获奖感言中有一句“历史会铭记为美好自由的未来而献身的人们”,让他想起了几年前在沦陷区过世的父母和在医学院中渡过的许多漫长的夜晚,他流下了热泪。表彰大会结束时一根石柱被立在501医院前的小广场上,那就是已逝去人们的纪念碑了。

整个501医院呈“目”字型结构,门诊部靠近山脚,住院部靠近山腰,行政楼被夹在中间,但事实上是行政楼的大部分都被住院部占据。我父亲的办公室在门诊部三楼的外科,一条水泥长走廊的尽头,那儿有一扇小窗,架着防护栏,上了暗红色的油漆,左手边是紧急出口楼梯。从小窗往外看,从501边流过的那条大河被尽收眼底。501码头在501火车站建成后不久被提上日程,那以后每天下午六点我到父亲办公室门口等他下班时,总能听见悠长的货轮汽笛声。

父亲从未准时下班,501医院的手术室在门诊部二楼,一共两个,几乎二十四小时亮着“手术中”的灯。偶尔我放学时经过门诊部一楼,往急诊室里一瞥,有伤员的撕裂伤还未来得及缝合,正汩汩地流着鲜血——他甚至没有力气惨叫,半昏半醒着,仍穿着浅蓝色的工装。有时甚至能看见年轻护士捂着嘴冲向厕所。501医院中总有隐约的血腥味、消毒水味以及被铁水烫伤的皮肤溃烂的气味——那时生产速度压倒一切。有意思的是501医院中使用最多的药物是止痛剂杜冷丁。

我小时候最有意思的玩具是塑料注射器和橡胶手套,前者甚至可以用来当作水枪,父亲也千万嘱咐我不要把手套吞下肚子。除此之外就是501医院门口灯光灰暗的音像店,似乎总在躲藏着什么。战争时法律的灰色地带逐渐加宽,政府默许了色情音像制品的流通——另一方面学校和父母却对性的话题讳莫如深,数千年来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小学时持有色情影碟的男同学会赢得大家的崇敬,甚至成为在弹珠游戏时决定先后顺序的领导者,他叫向一凡。那时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学生父母都互相认识,矛盾往往在食堂中共同用餐时都被解决。我的父亲与向一凡的父亲同在外科工作,由于这层关系我也才了解到他因为私藏色情影碟而被父亲大打一顿。那时VCD与电视机被运进了501,我们听说和谈进程已经开始,商品经济的秩序即将恢复——于是有人开始囤积彩色电视机。

我印象中食堂的菜系并不多,概括起来无非是饼和米,囊括南北人的口味,但好在每一样食物都独具风味。501的厨子每月工资要多上一两元钱,大概是三天的伙食费,并且能拿到额外的洗澡券——据说我出生时热水尚在限时限量供应,于是我人生第一次洗澡是在食堂的面汤里完成的。我的母亲就在501食堂工作,她与我的父亲在501的相亲大会上相识,两三个月后就决定结婚,据说定情信物是一块女士手表以及婚姻登记处“同意结婚”的证明。我的母亲总是沉默寡言,也许受到了我严厉的外公的影响,他简直是我童年的噩梦——他曾经习武,幼时还是地主家的少爷,战争爆发后财产被收归国有,他来到501厂成为了一名吊车工人。他不允许我先于大人离开晚饭桌子,而那时我喜欢的晚间电视剧即将开始。我的外婆也是一名厨子——我最喜欢的母亲的回锅肉是外婆传下来的手艺。有一年501医院食堂的美食大赛,我母亲夺得了第一名,也是靠的这样菜,从此以后食堂最受欢迎的菜就成了回锅肉。金色塑料奖杯至今摆在家中的木制电视柜当中,旁边是外公手机的一众外国酒瓶和一台VCD。但我与父亲去食堂时从不点回锅肉,我们的共识是经过母亲一个小时精细挑选后的五花肉才配得上这无上的手艺。批量供应的食堂五花肉肥瘦不均,即使加入好几勺豆豉仍然难以将其烹饪至油光闪闪,然而那时才是他最美味的瞬间。每周五我都会看着母亲烹饪的全过程,但多年后仍然难以重现那股风味,烹饪的确是精微的艺术。

战争结束那天全校放假,这个国度多了一个这样的节日——战胜纪念日,当然我们的敌人也做了同样的事。事实上两方都宣称胜利的战争是两败俱伤,我们只知道501厂里的钢铁失去了作用。第一间书店与发现了501的地质学家的雕像一同落成。我拉着向一凡去参加了雕像的落成礼,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爷爷,坐在轮椅上眼神坚定——他在战争中腹腔中弹,子弹残片仍未全部取出,之后他又主动来到501担任流水线装配工人,每一天累昏倒后下半身于是再无知觉。他永远珍爱的是那一枚三级战功奖章,却在某一次向一凡家被入室盗窃后丢失,他在派出所里整夜整夜静坐,没有合过眼。向一凡则在第二天无心上课,他最喜欢的电子游戏机也被一并盗走。501派出所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大的案件,何况那时尚处于战争期间,这被理解成了敌人间谍的渗透。警方与军队合作,两天后找到了藏在501火车站空心木料里的嫌疑人。据他交代,奖章被他丢进了河里——铜质的奖章在他看来毫无用处。罪犯执行枪决时我没有去看,向一凡后来说他爷爷在家里痛哭流涕——“我在前面拼命,他们这样对我”。

后来我第一次去书店,买了几盘敌人漫画家的光碟回来,被父亲说教了一下午,被认为是文化侵略的受害者。各种券似乎逐渐消失,501厂大批的失业工人拥挤在月台边,火车运输在那时仍然免费。501医院清净的好像暑假时候的学校,病人们大多是伤风感冒。向一凡的爷爷被送进了501养老院里去,终于老死在那里——他在六十岁一次摔倒后之后再未开口说话,独自对着电视节目中的数字时间校准他的发条闹钟,但那个闹钟已经没有发条。向一凡对他的感情业已消磨殆尽,他受够了每天家里满溢的排泄物气味与自己父亲收拾残局时的佝偻背影。

后来入室盗窃罪犯的家属试图为罪犯平反,他们认为法律量刑过重,反对派政党在背后给予了支持。他们胜利了,这事儿成为了我大学读法律系时候的经典案例,成为新政府宣传人道主义的教科书。501的档案随着战时政府的退出被大部分销毁,人们仅仅知道这儿在保密条例废止后是一座伟大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游客往往在地质学家的雕像前驻足停留,据说设计师让雕像向前倾斜了十度以营造出倒塌的压迫感。人们再未努力工作,他们在路边叫卖五元一瓶的用自来水做成的矿泉水,他们坚信如此可以使利益最大化。我的父母被调往了一座新的航天科技城,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在第一颗卫星成功发射后不久,一场地震摧毁了501,雕像在废墟中落满了灰尘。